秋莲赶紧煎药,点起一个杉木皮火把,拿起一把秧锄匆匆赶往双幅崖。东崖后有个阴凉潮湿的山沟,是七叶一支花喜欢生长的地方。他沿着山沟往上搜索,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草丛。荆棘划破了手臂,他浑然不觉。当他终于见到一株七叶一支花亭亭玉立于一片幽暗之中时,心在胸腔里猛烈地窜跳起来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挖起。这时他听到峭壁之间盘旋着一个微弱的声音:“……秉坤,你到哪儿去了……你快回来呀,我要走了……你快来送送我呀,秉坤……”他的心立时抽紧,撩开大步,沿着小路疯狂地奔去!
他冲到幺姑床前,紧紧地抓住幺姑的手。幺姑用力地咧咧嘴,喑哑地说:“秉坤,我只怕,活不成了……”
陶秉坤痛悔不已:“幺姑,都怪我只想赚钱……蛇本应该咬我,你不该救我呀!”
幺姑盯着他:“那年你若不救我,我早死了。我不过是还你的情呢……”
陶秉坤说:“幺姑,你的情我永远也还不清……”
幺姑停顿片刻,说:“秉坤,我这一辈子,只有一件事对不起你。我不想瞒到死,那一年你去长沙,秉乾……”
陶秉坤伸手捂住她的嘴,哽咽道:“幺姑,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事。是我对不起你!是我对不起你呀幺姑!”
说着满腔悲痛涌上喉头,他一头扑在幺姑身上,恸嚎起来。幺姑怜惜地抚他的满是皱纹的脸,一阵剧烈的咳嗽。陶秉坤赶紧擦去泪水抱住她,她蓦地张开嘴,哇地一声,把一口黑血呕在地板上,浓烈的血腥顿时弥漫开来。呕了好一阵,她才平息下来,向他张了张嘴,似要说什么。陶秉坤轻声道:“你放心吧,我一定把你治好,我挖了药来了。”
幺姑微微点点头,疲倦地闭上眼睛,过一会,又睁开,定定地盯着他,然后像实在支撑不住,悄然阖上了……陶秉坤摸摸她的鼻子,已经没有了气息。
当晚辈们跪在床边放声痛哭时,陶秉坤已经没有了眼泪。他拿起一把蒲扇,轻轻地为幺姑扇风,似乎怕她热着,被蚊虫咬着。她额头一缕白发在风中有节奏地颤动,白发下的脸显得安详、恬静……四周的哭声止息了,他还在扇着。
秋莲说:“爹,您歇会吧。”
他说:“我是歇着呵。”
秋莲说:“爹,您到一边去歇吧,我给娘穿衣……等一会就不好穿了。”
他这才站起来,想想说:“你去打水吧,我要给她洗一洗。”
秋莲打来一盆温水,陶秉坤便把儿孙们喝退,独自认真地擦洗幺姑的身子。擦洗完,才和儿媳妇一起,把黑色的镶了红边的寿衣寿鞋给幺姑穿上。这时陶秉坤才从儿媳口里晓得,早在一年前幺姑就把寿衣寿鞋给自己准备好了。她是那么笃信算命先生给她算的命,而她的命也果然不幸被言中了,难道这苍茫天地与熙攘人世之间果真有什么天意不可抗拒吗?
陶秉坤在溪畔沙洲上燃了一堆火,将他捕获的十几条蛇连同那只箩筐扔进了火里。然后,他为幺姑办了石蛙溪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丧事,唱了三天三夜的道场,才由三眼铳、响器班和八个精壮丧夫把她热热闹闹地送上陶家坟山。在“五七”里,他每日给幺姑戴孝,每餐饭前,都要给幺姑“叫饭”:在桌上摆副碗筷,象征性地装点食物,然后就喃喃念道:“幺姑,吃饭了,今天有你喜欢吃的辣椒炒虾米呢。”或者说:“幺姑,你的牙不是吃不得硬的么?我给你熬了粟米粥。”直到全家都吃完饭,才将那副碗筷收起。餐餐如此,一点也不马虎。
幺姑走了,陶秉坤也就真正地苍老了。这种苍老不仅仅是皱纹、白发和蹒跚的步履,它更多的表现为心灵的疲倦。他破天荒地懒了床。福生牵着牛上山吃露水草去了,他才有气无力地起床,坐在门槛上发呆。晨雾笼罩的村路两旁,许多热气腾腾的牛粪狗屎在等着他去拾,他却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。当他披着褂子慢慢吞吞出现在村里时,人们几乎认他不出了。这个佝偻着腰,眼珠浑浊迷蒙,手脚骨节突出,像老在路面上寻找东西的老倌子,是陶秉坤吗?人们哂笑,逗他:“喂,秉坤老倌,丢元宝了么?”他严肃地摇头。他确实丢东西了,那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,但他晓得它比元宝贵重得多。他的忘性也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跑出来了,出门做工夫,往往走到半路才记起没带工具。手脚迟钝,眼神更是雾得厉害。一日他居然看出幺姑在菜园里摘辣椒,就一边过去一边幺姑幺姑地喊,直到秋莲大喝一声:“爹,我是秋莲呢!”才晓得上了眼睛的当。
“五七”忌日一过,陶秉坤就把玉田玉山和秋莲叫到堂屋里,说:“你们娘走了,这屋里也没个内当家了,爹的心也被野猫子叼走了,我看,分家算了。爹没本事,忙碌了一辈子,还是这么一丁点家产,怎么分法,你们商量着办吧。反正爹什么也不要,给谁做工夫,就到谁家吃饭。”
秋莲有些急,叫道:“爹,这个家不能分呵!一分我们就没主心骨,人气一散,家就会败了!”
玉田和玉山也附和称是。陶秉坤感到意外,怔怔地瞪着儿媳妇。
秋莲眼一红,说:“爹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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